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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生之盟 二(1 / 2)


十四年前。

胤朝成帝四年。

北6瀚州北都城。

按照蛮族的纪年这一年是风年北风来得很早随即是狂飙的暴雪难得看见天空放晴。朔方原周围的青阳牧民都带着牲口避进了北都城里扎下简易的帐篷等待雪晴。两个月过去瘦羊差不多杀光了已经开始宰肥羊了羔子熬不过严冬几乎是全部宰了可是天还是阴沉的铁灰色像是盘鞑天神震怒的脸色。据说城外的雪更大南方铁线河边的草场也没有躲过这场暴雪的侵袭道路差不多封死了好些日子没有外面的消息传回来了。人们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十七年前有一场雪可以和这场相比像是末日一样最后已经开始杀马了贵族们纷纷杀了奴隶祭天女人们纷纷把夏天怀上的孩子给打掉了因为即便生下来也活不下去。那一年北都城里生下的不多的几个孩子中有大君的幼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盘鞑天神怒了在惩罚青阳有人这么私下传着。夏天已经有不好的兆头一直健康的大君某一天忽然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从此就站不起来了。金帐宫里的消息说大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政务都落在了大王子比莫干的手里又有消息说几位大汗王和大王子在金帐中争吵最后几乎拔刀相对。从此大汉王们各守自己的一片寨子再也不进金帐议事。

周围已经没有什么野物可以捕猎了偏偏几个不死心的猎人又被狼咬死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怕是暴雪把北方的狼群驱赶到了朔方原周围。

深夜。

朔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一团一团地横扫而过像是天裂开了口子。寒风从帐篷的空隙中钻进来又流走有如低低的呜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吹笳像是低低的呜咽又容易和风声混淆起来听着就像那吹笳的人其实并不存在只是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来。

“听着真凄凉啊。”披着貂裘的青年喃喃自语。

他背着手站在帐篷口把羊皮帘子拨开一线雪花冲进来迷了他的眼睛。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睁开来默默地看着外面神色郁郁。

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急了起来:“哥哥!这可不是我们感叹的时候大汗王们的刀枪就快递到我们喉咙口了你可想想办法啊!”

“铁由你不懂的有时候听多了这笳声心里荒得像是长草动刀动枪的事情就总是提不起精神。想想我们和几位伯父斗了那么多年又把旭达罕贬到了外面可为的又是什么呢?都是青阳的子孙谁也没得到什么好处。”

“哥哥你说这样的话大汉王们可对我们没有怜悯!”铁由更急了“派出去的斥候有回报说这几日大汗王们寨子里都是磨刀的声音全部的羊都杀了烤开了酒窖没日没夜地喝酒这是要动手啊!哥哥你……”

“她睡了么?”比莫干没有理睬弟弟扭头去问伺候在旁边的小女奴。

“睡下了睡前喝了一碗肉粥现在大概已经睡着了。”

“你去那边伺候吧这里不要别人进来。”

“是。”小女奴应了一声出去了。

帐篷里只剩下比莫干和铁由比莫干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我那三个伯父什么时候能集中全部的人马?”

“若是集齐他们手里的三帐骑兵和所有能上阵的奴隶一共是七万人大概还要五天功夫但是若是只等三帐骑兵到齐就动手最多不过三天!九王那边虎豹骑在过山口的地方遭遇了暴风雪带马还不如步行快只怕还有七天的路程大哥现在没了外援死活都在我们自己的手里不能等了!”

“三天……”比莫干点了点头“让我们的人保持戒备等淳国的人来。”

“哥哥这时候还等淳国的人?东6的人都是狐狸那个洛子鄢怕是也不例外!”

帐篷外面忽然传来混乱的人声刚刚出帐的小女奴又跑了回来。

“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比莫干皱着眉“不是叫你去夫人那里伺候么?”

“有客人东6的客人来了!”

小女奴的话音没落已经有人一把掀开了帘子。随着卷进的大雪一个人影大步而入黑色的貂皮大氅上满是绵密的雪花掉下来落在厚厚的羊毛毯子上立刻就融化了。为他掀开帘子的是班扎烈比莫干最心腹的伴当他跟着进帐仅剩的一只手按着腰间的马刀。

“洛兄弟!”比莫干上去抓住那个人的小臂。

“为见大王子这次拼掉了半条命!”洛子鄢甩头抖去风帽一张脸透着生青眉毛上被雪染的透白。几年过去他蓄了细细的胡须因为嘴里呵出的热气融化了雪花胡须上挂了几条细冰棱看起来极其的狼狈。

他摔开比莫干的手疾步走到火盆边坐下从袖子里探出双手急切地烤火:“手指冻僵了这样下去怕是要坏死。”

“光烤火没有用!”比莫干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手扭曲着几乎是畸形了是严寒中一直握着马缰的结果“还是得掰开!”

“交给大王子了!”洛子鄢把一双手递了过去。

“拿油来!”比莫干命令小女奴。

他手上搓了油拉着洛子鄢的手在火上搓动。洛子鄢的手已经不像是手了摸起来倒像是块石头冰得让人哆嗦。油差不多涂满了洛子鄢的手才缓过来只是依旧抽搐扭曲着。比莫干稍微减了几分力量慢慢捏住他一个勾曲的指节忽地一用力。

洛子鄢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涨得血红可是没有呻吟出声。

“才好了一根指头关节不松动开以后就只能一辈子都是握马缰的姿势了。”比莫干瞥了他一眼。

洛子鄢张嘴吐出舌头来:“大王子看看我的舌头有没有冻掉?”

“能说话当然没有。”

“呵呵”洛子鄢抽着冷气笑“残了也没事我不过是个说客不是握刀剑的角色留住这条舌头就可以随大王子征战了。”

“洛兄弟真是不怕死的说客。”比莫干笑“怎么弄到这个地步?”

“我从南望峡口登岸一路北行最初还只是细雪走到半路大雪已经没到马胸口了沿途连马草都找不到也辨不出路来。多亏带的是夜北马果然是耐寒又按照大王子所说带着上次那匹死了小驹的老马靠着老马识途才找到了雪蒿河的河道顺着结冰的河面一路摸到北都城所带的五十个人只有十七个活下来。”

比莫干点头:“这些日子我们的斥候也探不出道路完全收不到外面的消息原来南边的雪真有这样大。”

“那大王子的斥候有没有看见狼?”

“狼?”比莫干愣了一下脸色微微有些变。

洛子鄢神情严峻:“如果不是狼我们也不至于五十个人只剩十七个一路上遭遇狼群竟然有三次之多少则十几条多则近百条。最后一次几乎没能从狼吻下逃生多亏我一个属下聪明杀了自己的几匹马留给狼群当食物这才换回一条命。”

“什么颜色的狼?”比莫干紧追着问。

“白色!”洛子鄢看着他的眼睛“我想到的大王子也想到了。”

“怎么?”铁由看着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白狼团是朔北的白狼”比莫干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不会错!铁由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么?那次我们在沙伦堡忽然遭遇狼群头狼是头白色的大狼被阿苏勒一刀杀了的那是朔北的大狼。”

“朔北部的狗崽子们能驯狼?”铁由吃了一惊。

“肯定有这种办法。东6人有种草叫做木天廖叶子磨成粉给老虎闻老虎就像是猫一样。驯狼肯定也有驯狼的办法朔北部既然能有狼骑兵自然会有驯狼的法子。朔方原周围是见不到那种能骑的巨狼的只有北部的冰原上过来。”

“可是这个时候周围连一个貂子都冻得不敢出来白狼团那种大狼群怎么可能冒着雪过来?”

比莫干摆了摆手:“白狼团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朔北部的狼骑兵就没有出动过几次都是在北方严寒的地方游荡据说他们可以和狼共处一起捕猎牛羊而没有食物的时候他们就会吃狼。楼炎的白狼团是足有几万匹恶狼的大狼群可是其中只有几千匹是骑乘的白色雪狼剩下的都是食物。如果无法捕猎他们就会放任雪狼咬死其他的狼作为食物。”

洛子鄢忍着痛点头:“我也听过类似的传闻楼炎简直像是恶鬼了。”

“这个时候朔北部的狼骑过来难道是……”铁由试探地看着哥哥和洛子鄢。

“局面越来越乱了。三位大汗王在调兵九王的重骑来不及赶回来支援这时候如果真是楼炎的狼骑出现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三位大汗王和他勾结。”洛子鄢盯着比莫干“东6所谓借刀杀人的典故我跟大王子说过。”

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难道旭达罕也……”

“没有”铁由说“根据斥候的回报这些日子旭达罕在外面很老实没有什么动静。何况我们还派了八百个轻骑看着他他就算有心也不敢动。”

“难道伯父们会越过旭达罕去寻求朔北的支持?那么就算他们得到了北都他们又怎么填饱楼炎那条恶狼的胃口呢?”

“大王子疏忽了”洛子鄢说“虽然旭达罕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可是朔北部阏氏生的儿子可不只是旭达罕和贵木虽然隔着千里大王子忘记了你最小的弟弟么?”

“朔北的狼崽子想扶阿苏勒!”铁由忽地明白了声音高了起来“阿苏勒若是真的登位楼炎和大汗王们都有好处!”

“只能说可能”洛子鄢一只手刚刚恢复过来摆了摆手“以楼炎的实力想要霸住北都还不可能不过如果拥护他的外孙成为大君确实可能令他心动而和大汗王们合作。他的狼群一接近大汗王们立刻有调兵的动静可能不是巧合。所以我路上急赶即便能快上一刻也是好的。大王子这是生死关头不能犹豫了啊!”

铁由站了起来:“洛兄弟这话说得没错!哥哥!我们帕苏尔家的命脉不能绝在这里啊!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阿妈!”

洛子鄢把比莫干手里的手抽了回去也站了起来:“大王子早做决断吧!大君重病不起大汗王们磨刀在侧楼炎的白狼团又逼近北都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不死大汗王就死大王子别人屠刀架在脖子上了难道还能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么?”

比莫干默默地坐着盯着炭火盆出神。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帐篷外的笳声又变得清晰起来一丝一丝地在风里面纠缠复又解脱像是雪落在地面上压在下面的雪融化了带着寒意慢慢地渗进泥土里。

“听着真是凄凉啊!”笳声断绝的时候比莫干又说。

风扯着帐篷前的白纛呼啦拉地响。呼玛披着沉重的羊皮袄子捧着一盆新炭佝偻着背从纛杆下走过仰头去看风中急振的大纛干涩的眼睛被风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她赶紧擦了擦生怕被寒风冻在脸上了。这是她在金帐宫当女官的第四十个年头她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她没有丈夫也不曾生过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里春天来了架一堆草烧掉也就这么没了。虽然早知道在金帐宫里当女官是这个结果现在想起来还是挡不住心上泛起来的凄怆不过金帐宫就是这样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阏氏侧阏氏也不过是捧炭盆端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这话是二十多年前一个间插着龙血花的女孩子说的她的名字叫做勒摩后来变成了青阳部的侧阏氏。她和她的姐姐一起被用大车送到北都城来和亲下车的时候她的姐姐惊恐不安十七岁的勒摩却用尽全力那样死死地盯着大君脸上绷得紧紧的却掩不住那股孩子气。大君只是笑了笑让呼玛伺候她在白帐里住下女孩子被呼玛牵着手走进帐篷的时候冷漠地回头说了这么一句大君听了只是沉默。

呼玛抓住绳子摇了摇帐篷前的铜铃。

“是呼玛么?”男人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给火盆添炭。”

“进来吧。”

呼玛揭开帘子钻了进去听见磨刀的苍苍声。侧阏氏的白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是伺候的女奴们住的此时只有一个披着铁甲的汉子盘膝坐在地下手持磨石打磨手里一柄凶蛮的重刀。那是铁氏兄弟中的弟弟铁益·巴夯·积拉多青阳有名的将军。巴夯在这里守了有小半个月了上次他和哥哥巴赫一起来看望大君就再没离开。呼玛不懂男人的事情不过在金帐宫时间长了多半也能嗅出一点味道来最近城里传说大王子和几位大汗王张弓搭箭乱得很金帐宫周围也多了很多不熟悉的面孔。所以巴夯一个将军亲自在这里守着小半个月没解过铠甲。

呼玛从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艰难地弯腰放在巴夯的身边:“古尔沁的烈酒带给将军喝的。”

巴夯沉默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呼玛知道这个将军本来是个不长心肝的人总是咧着嘴大笑的神情不过这段日子以来巴夯一直不苟言笑没事的时候就摸出磨石来磨刀低头想着什么倒像是他精悍的哥哥。呼玛觉得心里越地重了只盼着这个糟糕的冬天能赶快过去。

掀开了内帐的帘子呼玛就看见了床上年老的男人。他身上裹了一件东6制造的绛红色软丝袍子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依旧结实宽厚的胸膛。他身上盖着貂皮静静地仰面躺着。他是睁着眼睛的可是眼睛里没有生气原本那块锋利的白翳像是扩散开了瞳子灰蒙蒙的。他握着床边女人的手不说话。大君从马上跌下来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呼玛知道他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看不见左右两侧的东西只能直直地看见前方的东西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床边的女人却带着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着什么歌儿她一只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搂着她心爱的娃娃间或扯着脸颊边的细辫子。侧阏氏生了孩子以后疯了就一直是这样也不见老像是忽然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龙血花的十七岁女孩

呼玛佝偻着去给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问虽然他就扣着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着阿苏勒吃忽黑的松仁糖听你讲故事给我听。”侧阏氏笑着“阿苏勒很乖啊一点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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